堇子坐在轮椅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后面有一位医护人员推着她进了电梯,直到推到了这一层不让走的地方。
我现在穿的衣服像个斑马,堇子抱怨着,这里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宽敞的病服,没有人穿鞋子,都穿着袜子走路。住着很多人,但异乎寻常的安静,多半都是老年人。我身上的这件病服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他们拿着这件病服对我说,换上吧,于是我就换上了,我心里想着,嗯,现在我的确是个精神病人了,而这反而让我觉得欣慰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欣慰?我不懂。
无论怎样,这种欣慰多么显得自己幼稚可笑。这是否是因为我可以扮演马戏团里的小丑?我的痛苦被具象化了,有了形状和轮廓,顺着这件衣服传达到别人的眼睛里了,我的精神特征被这件衣服暴露出来了。别人看见我的衣服就需要做出表态,接纳或远离,怜悯或鄙夷。仿佛一幕幕戏剧就在我身边上演,而我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我想起那些装疯卖傻的人,他们远不像表演艺术家那样和观众平起平坐,他们横躺在公众的脚底下,他们的精神如此古怪,他们选择伤害自己,在地板上蠕动,但又受人关注,成为焦点,公众厌恶他们,却又总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再看看那些顽皮的孩子吧,他们摔碎东西取闹,他们究竟有别的目的,还是单纯的只希望大人看他们两眼呢?装疯卖傻的人总是被认为没有任何羞耻感,但我曾记得一个人因往那一蹲而声名大噪,之后在一场直播中劝诫网友勿走此路“别跟我学,往那一蹲,没出息,让人唠一辈子”,我猜想,他身上的尊严或许就和其他人一样完整,只是在压力下选择了放弃尊严,而绝非是个没有尊严的人,而人性本身或许比人们设想的更为趋同,总而言之,也许人都是一样的人。或许人的灵魂本是个球体,但他人的眼睛是个狭窄的缝,只能模糊的窥其一面。
又或者,这是否是因为社会上流行的习见,“精神病人离天才只有一步之遥”,无意中感染了我?但根据我带有偏见的观察,许多精神病人枯燥刻板的气息往往更加浓厚,他们绝非离天才更近,而是把自己的天才锁进了灵魂深处,永不见天日,直到带进坟墓为止。许多人囚禁在自我的囚笼之中,龟缩于自我的坚厚甲壳之内,他们常像观察标本一样将自己的痛苦来回思索,但倘若拿起放大镜到囚笼和甲壳深处观察一番,相同的痛苦被不停的重复,自我的内容陷入贫瘠和枯竭。如果竖起耳朵来倾听一些精神病人真诚的倾诉,就容易感受到他们内心世界的一片荒凉大漠,他们在那里艰难跋涉,寻找绿洲,对着一小片植被手舞足蹈,对着偶尔飞来的麻雀挥洒热泪。不,不,他们倘若找到绿洲,就永远不会回到沙漠,哪怕他们被看作苦难的冒险家,在精神世界的原始森林里潜行,与神经质的狮子和蟒蛇搏斗,但他们终究是落难者而不是冒险家,而他们的大部分人都发射了求救信号,至少我已经发射了,但我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的精神贫困,但我有时幻想自己能看到地平线上升起的大彻大悟的光环,于是立刻抓住身前找到的一个东西,拼命抓住它,哪怕是带刺的仙人掌,希望仙人掌最好能长出翅膀来,带我飞向那个大彻大悟的光环。
我的手机被医院没收了,同样还有我的衣服、裤子和鞋子和所有随行物品,或许他们想阻止我将自己的衣服抽出几根细线用于勒死自己,或者用鞋带勒死自己。于是他们让我换上这宽松的条纹病服。我突然想了解精神病医院的发展历史,里面有没有记载从古到今的精神病人都如何用预料不到的方式自杀。——“你就喜欢看猎奇的东西吗?你对这些受害者还有一丝基本的尊重吗?你还有一点良心吗?”那个人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吧,大约是这样说的吧。我常常和别人说我喜欢受难三联画,喜欢暗潮和哥特音乐,我还喜欢悲剧,那么忧伤又那么肃穆,那么绝望又那么神圣,仿佛这些东西天生就是属于我的,它们就好像和我的灵魂绑定在了一起。我曾觉得我悲天悯人,对苦难有深沉的同情,但的确如此吗,我是否踩在苦难之人的身体上寻欢作乐,我是否仅仅是想逃避积极和笑声,因为那些东西离我那么远。平常我是远远不会将自己看的那么可鄙的,但我一旦想起他人是如何羞辱我的,相同的情感,相同的态度一瞬间就彻底翻了个面。事物进入我的眼睛,在我的头脑里被加工,然后附带上了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罪恶与问心无愧。而当我陷入情绪非常容易波动的状态的时候,就能看到世界反复的在我面前死机、刷新、更新、重启。
但是我的手机也没有了,为什么医院不让我使用手机,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精神病院里住上多久,漫长的无聊时光在面前长长的展开。书架上有一大叠杂志,电视机只有一个台,自己的房间里有张床,有病人一起画画涂鸦的活动俱乐部,但我毫无兴趣。医院给我一份名单让我选择下一周供应给我的食物,墙上有指导病人如何吃饭和走路的标语和图示:
迈开左腿,右手向前摆动,左手向后摆动
再迈开右腿,右手向前摆动,左手向后摆动
打开饭盒,用叉子叉向食物,把食物塞到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吞咽。
长期糟糕的精神状况仿佛让我倒退回了襁褓,需要在最简单的事情上重新摸索了,而曾经获得的一切进步全都交还给了上帝。
每当我面对镜子,瞧见自己的模样,都像法医检查尸体一样,瞧,镜子前的自己多像一具浮肿不堪的死尸啊。我曾经多么骄傲,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却衰落至此。我总觉得当时我的骄傲中又带有自卑的成分,虚荣中又带有懦弱的成分。我喜欢摆出造型,喜欢化妆,喜欢面具,喜欢帽子,喜欢有兜帽的风衣,喜欢表现的和周围人不一样,喜欢一个人静悄悄的拿着梳状镜仔细的端详自己,到了人群中我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普通,被迫接受自己的地位,忍受普通的事情,生活的重复、繁琐和枯燥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一圈又一圈的循环着。我惧怕人群,喜爱独处。但寂寞又重新把我推向人群,我想起自己毕竟渴望友谊、关怀和爱。我听说,一个人只要表现的有自信,收获的喜爱就会变多。
我的自信心能够树立起来吗?也许很难,一些针对自己的话语甩都甩不掉,就像一张即将完成的画作给人抹了一笔,那一片污浊显得格外刺眼,但我不能洗掉那张画,也不能重新画一张画,它的颜料很固执。过去的岁月是回不来的,回忆的磁带有许多噪音,旧相片上全是小丑的脸。
但我除了自怨自艾什么也不剩下了吗?出于一种对恶劣心情的愤怒,抑郁——这条黑狗,必须迎接我的攻势。我要制造出一点希望满满的声响来吓唬它。说得更暴力一点,我势必要将这条黑狗解刨,分离出痛苦的每一丝成分来,然后淡化它们,稀释它们,倾倒它们,将它们从我的体内驱散出去。但怎样才能重新接受自己,怎样才能挣脱这难以忍受的桎梏。
堇子低着头走来走去,思来想去。她感到逐渐兴奋,仿佛马上就能找到答案,美好的生活即将开始。电子设备的脱离前所未有的让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意识之上了,而且前所未有的激起了她认真的态度。
进入精神病院不是我自愿的,我不愿意将时间白白的浪费在这个地方,我的确憎恨这个地方,但是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共浪费了多少时间呢?我永远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因为我无法确切的知道什么是利用,我的生活缺乏醒目的东西,缺乏像太阳一样的东西,缺乏让我死而无憾的东西,缺乏脱颖而出的印象,一切都令人绝望的平淡,我的目光黯淡如没有生命的机械。唯一的主旋律就是焦躁不安的气氛,我总有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然后喊着“我又把自己一整天的时间倒进马桶里冲掉了。”在放松的时候,我就躺在沙发上没完没了的做闲事,并且怡然自得,直到受到一些刺激,有人痛骂了我,侮辱了我,或者被人瞧不起,我就难过起来,猛然之间开始懊悔自己竟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琐碎无比的闲事之上了。而在懊悔的过程中我又浪费了更多的时间,于是我又产生了对懊悔本身的懊悔,为什么我的时间竟在懊悔中浪费。而究其原因则在于将我的生命和活力牢牢控制住的两大焦虑,一是关于我相貌和身材的焦虑,二是关于我年龄的焦虑,这两种焦虑堪称“统治我身体和心灵的情感”。
我突然觉得要抗拒自由意志,相信决定论。发生的一切都如此的必然,就像恒星最终都会熄灭。命运的动车从我出生开始就朝着固定的轨道移动,永远不会变道,永远不会脱轨。人的一生就是被这种必然性推向前方,我的本性决定我要做这些事情,也决定我会在某个时间点产生这样的懊悔。我什么也没做错,是的,什么也没做错,因为我本来就如此。
更何况人生也不是积累性的,危险、机遇、偶然、意外几乎掌管了生活,前一秒得意洋洋的人,也许下一秒就葬身于意外之中,哪怕一辈子兢兢业业,摔一跤也就前功尽弃。就算浪费了十年的生命又如何呢?只需像个赌徒一样,将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下一个动作上, 正如走钢丝的表演者,将下一脚赌在那根细细的线条上。(想到了这里,堇子痛苦的情绪开始慢慢缓解。)
再想想一些游戏高手是如何实践他们的乐趣吧,他们先是消极比赛,随意的挥霍自己的杀敌机会,直到比赛陷入到了很劣势的状态,他们高兴的说:“这回算是给自己增加难度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身上的每一斤重担都给他们增加了一丝挑战困难的期待,他们正是为了创造意义而选择浪费的。(想到了这里,堇子痛苦的情绪继续缓解。)
再想想剧本和电影里那些饱受磨难的角色吧,在剧情的开始部分,他们就不可避免的做出了很糟糕的选择,从高处搜的一下跌落下去,陷入低谷,烦恼和痛苦接踵而至,而他们必须紧咬牙关、紧握拳头,迎击那些可怕的敌对力量,直到太阳重新升起来,生活恢复原状了,是啊,恢复原状了。但如果,他们一开始就避免一切危险,是否就不再需要那些多余的紧张,多余的艰难险阻了?但是否他们会遗憾不能制造一点生活中的怪物,正是这些怪物帮助他们逃离了平淡和麻木,而将他们送到了荧幕之中呢?(想到了这里,堇子感到痛苦的情绪已经消失了。)
想到了意外,堇子回忆起自己初中时发生的事。
台风和洪水席卷了我所在的城市,当时我站在房檐低下,看到两个落水的受难者。一个父亲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暴雨遮天蔽日,洪水淹上脖子,像浮起的木头一样被激流向前推进,当他看到站在房檐下的我的时候,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救命”,但瞬间就被水流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在较浅的水流中爬站了起来。但当这位父亲意识到孩子已经被水冲跑的时候,摇摇晃晃的,似乎在利用着仅剩下的力气,他又重新把头探入了水底,他打算寻找自己被洪水冲泡的孩子呢。可怕、绝望、仿佛是噩梦。他是否希望这只是个噩梦,是否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呢?他在这一瞬间燃起怎样的恐惧了呢。他是否曾经亲吻孩子的脸颊,是否曾经看着孩子吹生日蛋糕的蜡烛呢?
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后来我把看到的这一幕告诉我了我的一个同学,他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你当时什么也没做吗?”,转头就走了,好像多在我身边待一秒都会阻止她去做更重要的事情。那一刻我无比的难堪,站在那里三分钟说不出一个字,走不出一步路。我开始慌张起来,战栗起来,我反复想着,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呢,甚至连救命都没帮他喊过,要是我什么都不说出去的话,要是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我也不必这样了。当我的卑劣通过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的时候,好像一切都不那么一样了。我的良心被刀刺穿了,我被放逐在大森林里去了。一只蝴蝶轻微的扇动翅膀,就只那么轻微的一下,就在我的心里形成了难以忍受的飓风。一茶杯的水微微晃动,就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三米巨浪。我明白,自己所遭遇的小事情在巨大的反应面前根本不成比例,但我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天晚上我彻夜难免,跑到桌子旁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快速、用力的割了好几刀,形成一道像运河一样的口子,任由罪恶的鲜血沿着我的手流淌在桌子上。希望我的罪会跟着我的血一起从我的身体上流走。(之所以要快速和用力,是因为如果割腕的速度不够快,会意识到人的皮肤是很结实的,而且具有一定的厚度和柔韧性,会产生连割腕都割不成的挫败感,除非用很锋利的刀并且确保速度要足够快)
说起来可笑,不知道是我的止血功能过于衰退,还是这一刀不小心割的超出了适合的程度,我手腕上的血不停的向外渗出,将整个手腕围城了一圈,手腕上就像带了个鲜血手环,肉色皮肤的部分全都被那一圈血环覆盖住了,割的较浅的那部分开始冒出颜色更深的血水珠,深红色的血水珠一颗一颗很整齐的排列在一起,并且随着血管的压力慢慢胀大。我对血液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看到这么多,这么深,这么浓的血就禁不住的喉咙发紧,全身发抖。一阵阵刮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开始不停的抽鼻子,流眼泪,一想到家里根本没有人,我的哭声就肆无忌惮的变大,再变大,直到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大声哭嚎起来,伴随着哭声的是强烈的解脱的快感,仿佛大脑里的情感细胞全部远离了自己的岗位,一哄而上,通过我的双眼注视这盛大的血液祭典,没有细胞负责提醒自己的卑贱,负责一遍遍的唤起那个痛苦的记忆来折磨自己了,我给自己的悲伤放了个假,整个世界都消散了,我的头脑完全放空了,开始尽情的享受着自己的哭声,以及不停的抽鼻子,以及大口大口的用嘴巴呼吸。紧接着,一个念头进入了我的脑海,干脆让浴缸里滚烫的热水把我血管里的血一次性全抽干吧,我发觉自己还能站起啦走路,沾满血的左手自然下垂,我的无名指和中指轻微的感觉到了粘稠的鲜血已经爬到我的手指上了,我走到浴缸前,用右手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左手依然保持自然下垂的姿势。当我看着我的左手,想要仔细检查这只割了腕的手是怎样一副流血的惨状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只挂满鲜血的手有多么的美。当然,这种美在其他割裂伤的人那里是感受不到的,我只会感受到惊恐并且希望他马上得到救助。但是这种动人心魄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真正的感觉到鲜血的美,肉的美,血管的美,割裂的美,我对生命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严格的说,她的种族并不是人),在我十四岁时她如影随形,在我十六岁后她身影逐渐模糊,在我成年后就彻底无影无踪的古明地恋,悄然出现在我背后,在我的耳边低语,“洗手间的抽屉里有消毒纱布,还有绷带”,这声音如此细腻、温和、又柔软,产生了一种魔力,让我觉得自己的“血肉之美”属实是生生造出来欺骗自己的美,在头脑清醒之后又转瞬即逝,真正的美无外是健康和自爱。我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压了三块消毒纱布,又嗖嗖嗖缠起了绷带,关上了不再需要的浴缸水龙头。我转过身来,她的模样如此清晰,我此后再也未曾见到这样清晰的形象了。她头戴深绿色的圆顶宽檐礼帽,帽子上饰有黄色的缎带和蝴蝶结。身穿黄色的上衣,衣服上有三个大大的蓝绿色的菱形衣扣,一个衣扣在正上方,一个衣扣在正中间,还有一个衣扣在衣服下方,绿色的衣领。裙子及膝,裙子上方是淡绿,再往下是深绿,裙子上横着蔷薇纹饰。但最令我印象深刻是她胸前挂着的像网球一样大的眼球,以及缠绕在眼球周围的血管,血管是完全透明的,可以轻易的看到里面的血,就像在看刚抽过血的注射器一样,那只大眼球是紫色的,就像紫罗兰一样。
我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乌龟被摘掉了龟壳,一只螃蟹被摘掉了背上的壳一样,完全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我是个病人,我是个精神失常的人,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是在恋恋面前我只需要坦然相告,我可以把自己的困境,烦恼和愚蠢一股脑儿的倾泻出来,但她多数时候都什么也没听到,仅仅是在一旁瞎转悠,时而盯着窗户上的苍蝇看得出神,时而又摸一摸茶几上的青花瓷。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似的,要换做是旁人,我必定感觉自己又受人讨厌了,兴许还会不受控制的发疯,但古明地恋只是随心所欲、不拘小节、自然而然的个性,却并非故意不想搭理我,她就如同猫一样无拘无束,她只凭自己的本能行动,毫无刻意的痕迹,但她的本能就像和煦的微风,明媚的阳光一样,她的心像随风舞动的羽毛。她有时来了兴致,我的倾诉就有了反响,但我却很难从这位微笑的天使容貌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她能够给我提供的往往只能是隐喻、谜语、提示、谜题,或者为我唱一首歌,她为我提供的是诗歌,而不是答案,没有说教,没有教条,没有评判是非善恶。她的灵魂调皮又难以捕捉,她随时随地出现,又随时随地消失,她只被我看见,又不被其他人看见(正是这样,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我想起我小时候睡觉,关上灯,眼睛盯着天花板,很容易看见雪花状的幻影飘来飘去,结构非常复杂,而且形状极为工整,但我又很清楚的意识到只有我自己能看到这些东西。无论如何,恋在我心中就是完美的。
古明地恋的出现第一次让我领略到了风景动人心魄的力量,当我看到山巅上的日出,夜晚大海上的月色,听着潮起潮落的声音,远方的海浪波光粼粼、神秘莫测,和夜空融为一体。但我更希望现在看见恋,真想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只因我对你的感情更像是恋人而不是朋友。
在她身边我无需绞尽脑汁的提出“全新的思想、深刻并非浅薄的话题、有趣而非乏味的话题、适当和体面的话题、政治进步的话题”,我也无需“打扮、更衣、在梳妆镜前站上半个小时”,我只需要保持坦诚,保持诚实(她能看出我是否坦诚,否则不会回答我任何问题,但她永远不会因此而记恨我),她是那样的人,我可以像剥洋葱的一样剥开我的灵魂,把自己灵魂原封不动、不加装饰的安放在她身边,而永远不会受到任何摧残,那怕这灵魂是如何突发恶疾、高烧不退。灵魂染上病,灵魂被治愈,灵魂未能被治愈,在她看来也没有区别,在她看来,人们都不过是有灵之物,无论是老是幼,是美是丑,是富是贫,是男是女,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全都是如此。在她面前我永远不会焦虑,不再有关于相貌的焦虑、年龄的焦虑、时间的焦虑,在她面前全都没有了,她的第三只眼穿透肉体,穿透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直达灵魂本身。
我只记得从我口中问出的问题,十有八九都从指尖溜走了。我只记得自己问的最多的问题是:“人为什么要活着?”,但她只看窗外。“为什么生活呢?”我又换了方式问了一遍,她只是追逐从窗外飞来的蛾子。只有一次我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却引起了她严肃的思考,头朝着斜上方四十五度角,另一只手搭在下巴上,还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正面回答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两个人站在草坪上,相互保持大约20米的距离,一个人将网球抛向对方,另一个人将网球再抛回去,一只小狗追逐网球,在两个人之间折返跑,但一直在追逐网球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追到网球。我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好奇,问道,这只狗想要的是那只网球,还是追逐网球的过程?
她告诉我:“我的姐姐古明地觉一定能知道问题的答案。”
拜托,我的好恋恋,咱们暂时把“狗想要追球还是追球的过程”放在一边吧,咱们能不能在圆桌中端坐着,谈些严肃的话题,说些真正有意义的话,好好谈论“人为什么要活着?”“如何面对未来,如何选择职业?”您所具备的智慧和知识必然远高于我,我是多么的无知,掌握的知识是多么的少,多么的浅薄啊,我至今还活在迷雾中呢,能不能请教一点你的秘诀呢,您能否将您人生哲理和生活艺术的面包掰下来一小块,喂饱我这只饥肠辘辘的小狗呢?
她没有理我,手里拿着一只网球,凝望着天花板,看上去还是想着那个狗追球的问题。
我平静但坚决地告诉她,要是她再不回答我的“真正想问”的问题的话,我就现在自杀给她看。
她看着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举起她的血管交相缠绕的第三只眼,轻轻的抹了抹自己鼻子上的眼角,试图用非人类的眼睛擦干人类眼睛的泪水。总而言之,她哭了。我从来没有见到她这样哭过,我跪下来向她道歉,发誓永不发神经,永不这样威胁她。
她告诉我:“现在要给出一个答案太难了,但是我的姐姐古明地觉,说不定能拥有一些你感兴趣的东西。”
她态度文雅,吐字清楚,表情严肃,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的盯住我看,我害怕了,她的态度和往常不一样了,她不像是从前的那个恋恋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形象突然在我眼前模糊了一下,就像盘旋在空中的乌云,趁着大风,一下子遮住了太阳,天气顿时阴了下来。
她向我描述她的家,像神秘的宫殿一样幽静,又像废弃的教堂一样荒芜,到处都是动物,看见优雅的猫,吠叫的狗,倒挂金钩的猴子,听见洪亮的乌鸦叫声,她和姐姐两个人住在那里。我问恋,住在那儿孤独吗,她回答我,她的家像乐园,只需守护那些瓶瓶罐罐。
但为什么像乐园,为什么守护那些瓶瓶罐罐?我的家可不像乐园,要是那天我爸爸在家,兴许会死的很快,他有时喝多了酒,就把我拉到一旁,一脸严肃认真的和我讨论一起自杀的事情,他说他已经看到了世界是一片灰色,看到了永恒的苦难,看到了太多日光之下的恶事,一切皆是虚空,一切令人沮丧。
第二天她带来了一个大手提箱,里面有一大堆瓶瓶罐罐,我们一起把一个个瓶罐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能听到这些瓶子里的液体晃动的声音,晃荡的声音有浑浊之感,都是滚烫的液体,能感受到从手心直达心脏的热量,这些液体就一直这样滚烫着,没有一点凉下来的意思。“它们是灵魂的液体”,恋这样向我介绍,但要说是灵魂的液体,的确有些夸张,它们是肖像,灵魂的肖像。
“你有想过未来要做什么吗?你的职业?”恋这样问我,但我无法给出最直接的回答,我当然盼望能做出一些最大的成就,到山巅的顶端去看一看,我想起那些最优秀的身边人,他们如此自豪,充满野心。他们信心十足、渴望战斗,渴望解决问题、克服困难,渴望胜利,渴望出类拔萃,渴望荣耀,渴望金钱与权力,永远在眺望高处。自己好像远远的被甩开了,被甩开了好几圈,甚至都看不到落后的距离了。
“想到这些你会痛苦吗?”恋这样问我。
“当然,是的”。
“我曾游历不同的时代,你知道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不同时代的人们,口袋里装着的标尺完全不同,衡量价值的方式总是带着时代的特异性”
“嗯”
“我只记得上帝、死亡、良知、忏悔是我游历的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重点,对于孩子们则是规矩、礼俗。女性还要被要求贞洁。然后是几次革命,两次大战,生生折断了过去的标尺,时代变了,世界变了,人性变了”
“也许吧”
“对你们这个时代而言,标尺是学历、财富、荣誉、地位、容貌吗,或许再算上婚姻?”
“或许是这样,但不完全是”
“只因习俗,只因习俗”,恋说了句谜语般的话,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把文具尺,用力掰断了它。
“人类在这个蔚蓝的星球上蠕动身体,却对其中真正的神迹视而不见”,恋拿起书架上的百科全书,随手撕掉了其中的一页。
“看看那只充满活力的小猫,拱起背来,炸开身上的毛,嗅着每一只抽屉里是否有耗子的气息,美的惊人!”
“看看那些海里的章鱼,它们聚集起来,舞动触角,似乎在密谋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充满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它们留给我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我带着惊奇把它们记录下来,必须搭上性命、伤及血肉、损失财务,也要把这些有生命力的景象拯救出来。”
恋打开了手里的笔记本,我从未知道她身上还带着笔记本,她撕下了其中的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 并把它们一同扔向了窗外。
“真是浪费”,恋长叹一声,一头倒在沙发上。
我冲下楼去寻找那些书页,就像要抓住逝去的时光,它们像雪花一样飘落在人行道上,我捡起它们,阳光照亮了书页。烈日灼烤着书页,书页点着了我的长裙,我着火了,我被烧成了煤炭,灵魂飞上了天。灵魂又回来了,飞上了天,又回来了,飞上了天,又回来了,飞上了天,又回来了。我揉了揉眼睛,书页没有着火,我的裙子还好端端的绑在我的跨上,我也没有被烧成煤炭。我的裙子旧的要死,每一处破的地方都被针线缝补过,但我依然将裙子洗刷的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看见这条裙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家里并不贫困,但鉴于父亲精神状况的堪忧,他总是动不动就说,自杀算了,自杀算了,但他又是家里经济的顶梁柱,或许总有一天他的烛火真的熄了,我们都要受穷。
第一页纸的署名是她的姐姐古明地觉,内容像是一则广告,又像是一篇日记,像是为别人写的,又像是为自己写的,似乎是介绍了她们二人的职业,非同寻常又似曾相识的职业,她们是,或者曾经是,“灵魂的肖像画家”:
“真实、准确、真正的自我,多么难以把握啊!不如给灵魂画个妆,打扮打扮,修个图,展示它的可爱面貌,赢得赞赏,心中也有喜悦。灵魂的肖像画家是一群奉承者,他们接受委托,与客户达成交易关系,负责美化、理想化其灵魂,生产灵魂的画像。令他们对自己花出去的钱满意,保准符合甲方的期望。人们可以选择雇佣传记作家,通过一系列的回忆、采访、口述、翻曾经的笔记本和旧相片,问曾经的熟人。当然,怕麻烦的人可以来找我,会读心的妖怪,古明地觉,你什么都无需做,只需坐上椅子,在凝重的空气中我用鼻子嗅一嗅,闻出一丝回忆,我把这些回忆凝结成液体,装在灵魂的罐子里,看看窗外,然后我们继续,当然,我收费会更高一点。我的妹妹古明地恋… 她曾经也是一个灵魂肖像画家,但她有一种混乱的执拗,她毫不妥协的追求“真实”“真相”,她把她的模特扭曲、丑陋、怪诞、不雅、不自然、全都表现了出来,她是个不开美颜的照相机。她强势、支配、不讲人情,她太固守原则,她太保持风格,太不加掩饰,太缺乏奉承,大家都不喜欢她,找她的人寥寥无几,于是她只给她的朋友、一小群她的崇拜者和一群小动物作画。而她最后终于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再从事这一职业了。”
我上了楼,走进了书房里,书香气浸透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我打开恋撕掉的第二张笔记书页,这回是古明地恋自己写的了,言辞古怪,缺少明晰,还是很像一则广告,和她的姐姐用的是同一句广告词,行文颇为学者的模样,但又不像是很有科学精神的学者:
“在我们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浮躁的内心往往只能捕捉到灵魂的碎片。一段短评、两句讽刺、几秒短视频,四五句聊天消息。人们阅览一个个观点的碎片,而不是一个个观点编织成的体系。人们快速的给其他人贴上标签,而不是阅读传记和回忆录。听几则笑话、看两句抱怨而不是阅读小说。静态的灵魂图像是不易于做夸张的表情的,在静态的大笑表情中我们注意到瞪起的眼睛、大大张开的嘴巴,这是轻松的大笑还是绝望的狂笑?它的意图琢磨不定,我们不能大笑只能微笑,必须面善而不能皱眉,因为害怕那一瞬间的尴尬、一瞬间的丑陋会永远的定格在他人的记忆之中。真正的灵魂是液状的、动态的,前一秒在行善,后一秒干了坏事,前一秒坚持己见,后一秒摇摆不停,前一秒在爱,后一秒不爱。我们于是能了解彼此,视野开阔,心灵自由,嬉笑怒骂,无所顾虑,因为我们知道对方是谁,以及不能用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来简单的定义一个人,你随意,我也随意。但这需要耐心,现代人很缺乏耐心。渴望记录完整灵魂的人可以来找我,会读心的妖怪,古明地恋,你什么都无需做,只需坐上椅子,在凝重的空气中她用鼻子嗅一嗅,闻出一丝回忆,把这些回忆凝结成液体,装在灵魂的罐子里。”
我打开恋撕掉的第三张笔记书页,从笔迹上看,还是她自己写的,这回是一首诗,但我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一首好诗,这首诗想要表达的意思未免太过清楚:
肉体值得一副肖像画
我们的灵魂(或者说我们的心灵)难道不值得画上一副肖像画吗?
灵魂的色彩
灵魂的构图
灵魂的光与暗
灵魂的小动作
灵魂的小姿势
最重要的是
它的复杂
它的多变
它的与众不同!
我打开恋撕掉的第四张笔记书页,是她自己写的,像是一则介绍,又像是一句争论,又像是一段说教:
“不,不是,灵魂是无关于那些外在装饰的,不是相貌,不是身材,不是首饰钻戒,不是一套西装制服,不是一纸文凭,不是一张工资单,也不是一堆荣誉,或者吸引眼球的才艺。它是内心深处的、隐秘的、时时变动的、波涛汹涌的、起伏不定的,它属于性格、感受、思想、观点、情感、奇妙的想象、一瞬间的领悟、创造力的爆发、以及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它不是表面,而是由地心沸腾的岩浆所组成。我们真正爱一个人是因为我们开始熟悉那个人的灵魂,不是贪恋外在的华服。灵魂如此迷人,如此深沉,但又常常被忽略。”
我开了门去找客厅的恋,我迫不及待的要看看这些瓶瓶罐罐里如海浪一般起伏荡漾的人生,它们是否能供我永久欣赏。但是这些滚烫的液体应该如何起作用?方法倒是简单容易,打开瓶子,用一只眼睛往瓶口看,记忆的图景就能强而有力的浮现于眼中。一部分瓶子是觉收集的,像那些谱写英雄诗篇的传记一样,里面的人物被美化,被装饰。而恋收集的瓶子,里面的人物时而晒太阳,时而又走到阴暗的角落里乘凉。
“只需比较”,恋这样和我说,语气中好像在炫耀她独特的审美和造诣。她先是拿了两瓶标记着“雾雨魔理沙”的瓶子,一瓶是觉记录的,另一瓶是恋记录的。
恋所记录的魔理沙,正恬不知耻的对着一群寺子屋上学的孩子宣扬她的歪理,“我这样突然出现在讲台上一定令你们惊诧”,魔理沙在讲台上大声疾呼,声音洪亮,仿佛一位首相在为全国人民做讲演“因为我本身是一位窃贼,是要到寺子屋的书房偷东西的,我本是要鬼鬼祟祟、身手灵敏、干净利索的拿了魔法书就翻窗户外面溜之大吉,书房里竟然还有一瓶三十年陈酿好酒,香味扑鼻。”
魔理沙拿起酒来又灌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出了书房,远远的就瞧见了你们在这儿上自习,老师不在,我心中就燃起了一种责任感,我要像座灯塔一样点亮你们的前程,一个箭步就冲到讲台上来了,我要来给你们上一门德育课。”魔理沙一转头,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的写下“道德教育”上个字,原本吵吵闹闹的自习课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孩子们全都惊呆了。
“想想看,你们的好老师都是怎么教你们的。犯了错误,不要找理由!”,魔理沙开始模仿女老师训斥起孩子的腔调,“不要找借口,低头认错,写检讨,当众道歉,你们就低头了,把多少苦,多少委屈都吞到肚子里去,你们有多少给自己辩护的机会?瞧瞧你们,你们哪里像个有尊严的自由人,简直像个奴隶似的,你们见过你们的老师犯过一次错吗?没有,一次都没有,错的永远都是你们。为什么?因为老师有戒尺。”魔理沙举起讲台上的黑板擦,“这个戒尺一打下去,你们痛了,屁股开花了,你们感觉到耻辱,开始请求老师原谅你们的过错。将来你们走到社会上,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戒尺,人们已经被训的服服帖帖的了,被老师训,被家长训,最后全都成了戒尺的奴隶。”
“可是你是个小偷,凭什么在这里教我们?”一个小男孩鼓起勇气,试图做老师教给他的正确的事,拿起桌子上的颜料盒朝着魔理沙砸了过去,颜料甩到了魔理沙的脸上,他的一只小手指着魔理沙的鼻子
“我知道,你是要把我赶下来,可我就是不下来”魔理沙擦了擦脸上的颜料,“瞧你的手指头,多么倔强,可是你问问自己,有多少手指头在指着你。你们在家好好读着闲书呢,一个手指头,就得变成正经书,你们得吃苦,得做人上人,得上好大学,得找工作,得谈婚论嫁。你们以为这些规矩是给你们划定禁区?这些规矩就是狗链,你们除了被狗链扯着,跟着绳子走,哪儿都去不了。你们想要爱和拥抱吗,想感受世界的美吗,想体会幸福的滋味吗,不行,不许,不给,你们要当韭菜,拉马车,像畜生一样劳作,像虫子一样死去。”
“尊敬的学生们啊”,魔理沙顿了顿,仿佛停留在过山车的顶端正准备疾驰而下,“一切都是从一句至理名言开始的:挣钱是为了生存。然而这样的话开始在意识深处孵化出各式各样的相似品种,它们极其绝望的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开始出现对富人的羡慕和对贫穷的蔑视,开始对一切非功利性的、挣钱以外的活动的强烈贬低,所有的闲书都被撕的粉碎。开始将财富视作尊严的象征,而没有钱的人不配拥有尊严。麻木的灵魂被金钱所奴役,而金钱这一暴君所奴役的人数之多,使一切尚在自由之中的人难逃暴君的讨伐。我将向你们宣誓,我绝对不是为了金钱而当…”
这时,来了两个保安,给饱含激情的魔理沙来了一闷棍,拖出了教室门,偷来的书自然也被没收了。
在打开觉所记录的魔理沙之前,我早已发现自己不能敞开胸怀,不能驱散那些重重的疑云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觉,但一种直觉告诉我觉仍是个好人,但觉的画像却并非为那些遥远的观赏者所画,而是为她自己的客户所画的,这是她的职业风格,而这一风格的成功让觉成功而让恋失败退出,不过在一些观众看来,觉的创作很可能是充满伪装和修饰而缺少真诚。
打开觉所记录的瓶子,从瓶口外往里一瞧,仍是那个熟悉的寺子屋,那个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学生们。教室里充满着用肮脏的拖把拖地产生的垃圾水味道,学生每天被要求做值日,于是他们只能用脏兮兮的拖把将教室拖的更脏,然后关上门窗,完成任务。站在讲台前的是上白泽慧音,正在教学生们魔法课,这是一门新开设的课程。此时魔理沙突然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从慧音立马拔剑摆出一副准备打架斗殴的姿势看,魔理沙此行显然是没有经过任何邀请。慧音看到了魔理沙的扫帚,收起了剑,说了句“清洁工阿姨请下课再打扫教室”
“我是来应聘…”
“清洁工招聘请到人力资源部报道”
“我是来应聘老师的”
“老师?我看你倒像个孩童,分不清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欸嘿嘿,让我现在试一节课不就知道了吗”
“让突然闯进来的人上课,你让我怎么和学校交待,怎么和家长交待?”
“那我退一步,坐下来旁听怎么样?”
“成,倘若你真有两下子,下课去校长办公室递交申请,让他们瞧瞧你教学的本事。”
慧音恢复了正常的上课节奏,被魔理沙搅乱的时间又回到了它沉闷的秩序当中。
“同学们翻开课本第九页,昨天的作业是第九页的五个思考题,界说固定弹和随机弹的区别,固定弹的优越性和局限性何在,随机弹的优越性和局限性何在,固定弹和随机弹的几种避法,方向性随机弹和非方向性随机弹的区别… ”
昏睡的感觉包围了整个教室,一些专注力不够的学生们早已沉浸在走神的惬意之中。魔理沙突然跳到了桌子上,在桌子上左右横跳,靴子踏在桌子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把文具盒里的文具投掷的到处都是,大声喊着:“弹幕应该这样学,躲避应该这样学…”,整个教室的拥挤的桌子顿时全都吱吱作响,学生们被魔理沙疯狂的举止吓得到处乱窜,纷纷逃出了教室。
“够了!”慧音拿起手机,准备通知安保处。只听嗤的一响,魔理沙发射的橡皮把手机打飞了出去。
慧音此时已抑制不住恼怒,凌厉的弹幕像尖刺和铁球一样倾泻而出,誓要将魔理沙连皮带骨灰一起净化。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教室,从后门冲进来的警察举着突击步枪随时准备打空弹匣。魔理沙像蚯蚓一样在桌椅之间扭动,忽而又像蜥蜴一样手脚并用,爬上高墙,试图躲避全部的弹幕和弹药。龙符「Dragon Escape」,一遇风雨便化龙,龙之力,刚柔并济,开龙脊和仿生技训练,可感受游龙般的力量,和极致的闪避力。她生出龙翼,化作一条龙飞出了窗外。
这些灵魂的瓶子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像蜜糖渐渐渗透了整个蜜罐一样,魔理沙的内心世界的图景也自然而然的流进了我的心灵,使我不仅能从外看,还能从里看。其乐趣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比起关于世俗前程的那些难以到手的好处,活在这些“瓶瓶罐罐的乐园”里追逐嬉戏的确是美好人生的可替代方式,除了不要被邻居误以为是在吸毒。要想获得自由最容易的方式就是描绘出一个世界,并且将自己封闭起来。自然,我不能摆脱这个现实世界的各种成规对我的束缚。但我必须沉迷,必须沉浸,进入到一个奇妙又美好的微观世界里,或者进入到一个小集体的世界里,那里有不同的规则、不同的底线、不同的信仰、不同的观点,那里或许能成为避难所,能躲避“公共世界”的暴风雪,我迫切的寻找这样的容身之地,把我的心灵整个寄托在这里,不受残酷世界的侵袭。
魔理沙的心灵碎片逐渐的汇聚成了一个整体,我对魔理沙的印象开始变得逐渐丰富而完整。但捕捉魔理沙的内心世界却远远不是那么直接了当的或喜或悲,与直接的感受和强烈的共鸣远得很,我总是难以理解她为何这样想或那样想。在恋所描绘的场景中,魔理沙的身份是一个盗贼,她从内心深处非常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个“喜剧窃贼”,而不是一个“严肃剧窃贼”,前者是令人捧腹的,后者则会得到后果。喜剧人和严肃剧人不仅仅只在类型作品中出没,在现实世界中也常常能见到不同类型和不同画风的人物对撞在一起。而魔理沙小姐自内而外的喜剧感则使她灵活的穿梭于凝重的空气之中,她走到哪里,周围的空气都会跟着跳舞。她是个能够炒热气氛的人,是个气氛的催化剂,不像我,只是个气氛的冷却剂。但我突然又发现,魔理沙身上又带有一种尴尬和不安,这不是一个人出现在不合适的场合想要马上离开的那种尴尬,而是一种身处在错误的世界中的尴尬,是一个喜剧形象走到悲剧世界里的尴尬,是把憨豆先生突然丢进悲惨世界里的那种尴尬,当他们唱起了歌,迎来的不是期待的大合唱而是冷眼、排挤、放逐,他们被抛入到一个新环境里,深深的感受到自己过去的风格已经再也不适合这个变化的世界。
“堇子小姐”,恋打断了我的思考,“你是个从悲剧里走出来的人,像不加糖的苦咖啡一样,加一勺魔理沙会不会更好呢?”
“我希望能加两勺”
“不,不,加两勺对你来说太多了”
我从内心深处明白,我的世界“味道有些太苦了”。即便是魔理沙的喜剧,经过我内心的网筛,依然筛出了苦味。
于是,我们继续寻找记录魔理沙的瓶子。恋试图让我成为一个法官,让我比较她和她的姐姐,对二者的高下做个裁断,恋希望我保持公正和严厉,但无论如何我做不到,毕竟恋是我的朋友啊,天平只会倾斜到她的身上,同情只会聚拢到她的身上。如果我面前的朋友是觉的话,我或许会对那个武功高强不可一世的魔理沙更感兴趣也说不定。
这次,我们打算先从觉所记录的瓶子开始:
… 还是寺子屋,还是教室,还是学生。本居小铃来到寺子屋,准备为那里的学生们准备一场关于文学的讲座,她正站在那儿为学生做演讲,直到她刚好说到了这里:
“我喜爱文学,而且这种喜爱很特殊。我是个敏感的人,容易受伤,任何的残酷无情都令我胆寒。因此我不是选择文学,而是被迫进入文学,因为我容易被他人的语言伤害,但是像所有人一样,我需要交流和友谊。在文学世界中并没有道德上的说教,并没有你应该这样做或者那样做,文学用优美的语言接近我,用美德的环境去环绕我,没有任何道德的东西需要强调,恰恰是让人忘记道德,因为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切都无需改正,没有任何直接的或隐含的敌意的侵袭。当我们从文学的世界中离开,来到现实世界,马上感受到残酷、冷漠、敌意,感到寒冷,想回归文学的温暖地带,文学无需下判断,仅仅是把一切展示在面前。”
“你将自己的拘束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但你的文学将和你的世界一样狭小”,魔理沙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教室,打断了小铃的演讲。
“这不是窃贼兼普通魔法使雾雨魔理沙吗?你的魔法造诣冠绝幻想乡,但是在文学领域…。”
“不要认为我对文学一窍不通。”
“那不妨现在就来听听你的高见”
“依照我的偏见,人性才是文学中永恒的话题,但是对人性的理解只能从交流之中获得,倘若你不能走入人群之中,你的作品无疑只能是一具空骨架”
“但是又有多少人愿意倾诉衷肠,多少人愿意吐露心声。在生活的舞台之中不过是演员,不过是木偶。他们不如文学中的人性材料坚实可靠。”
“时代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你难道没有察觉到人性也随着变化的环境而悄然改变吗。过去文学中的人性真的能够充分的适应今天的人性吗?”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唯有勇气、智慧、胆量、观察、交流、分享。如果能到工人中去交流,到农民中去交流,到老人中去交流,那便更加有益。”
“但我并不爱真实的人性,无论是暗示还是明示,在文学世界中总有一个善的轮廓被勾勒出来。总有一些疆界受到看守,总有一些高墙环绕,以阻挡那些野蛮的巨人。文学真的仅仅是跟随人性本身吗?还是仅仅展示了艺术家的能力。有趣的不是人性本身,而是夸张、渲染、表现、技法、感染力、说服力、语言的魔力,能量在文字之内,但我们却误以为在文字之外,这就像在一个房间里放几面镜子,把有限的空间给放大。它不是文献、不是介绍,而是表现,是情感的唤起。这才是文学的力量。至少我永远不会去和那些人类村落的乡巴佬…”
“但你并不真的喜爱善,并不真的喜爱美,正如你并不爱生命那样,你憎恨生命”
“为什么这么说?”小铃突然被魔理沙简明扼要的语气给吓到了。
“你只在反感恶的意义上喜爱善,你只在反感丑的意义上热爱美,只因你被丑陋所激怒,才渴望用美来填补”
本居小铃低头不语。
魔理沙开始乘胜追击,仿佛要用最后的词句将小铃整个人通通网住,“正如你只在憎恨虚假的意义上热爱真理,但当你真正关注真理本身时,又对真理那如纯净水一般平常的样子感到厌倦,直到水源被污染,你才恍然大悟,相比较之下,纯净水的确是美的。”
魔理沙接着说,“正如你对小说的热爱,就是试图用你的笔来对你讨厌的人施以报复,在小说里享受将他们斩首的乐趣,我甚至可以将你小说中的反面形象和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 ”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铃突然发出了嘶哑的喊声
“这个老师怎么回事啊”,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铃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冲出了教室,在后面旁听的慧音和稗田阿求也跟着冲了出去,担心小铃要干出什么傻事来,而后魔理沙也骑着扫帚飞了出去。
我开始感觉到,魔理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种忧虑和不安,闹剧有变成悲剧的风险,事态正在失控,火山正在它活泼的时期,平静的海浪之下暗潮涌动,小铃冲进了人群之中,魔理沙骑着扫帚横冲直撞。奔驰的汽车,桥墩下的河水,列车的轨道,仿佛都印刻着“不归之路”四个大字。魔理沙产生一种神秘的预感,如果我不开足马力,她会死掉的,这种可怕的预感开始让魔理沙头昏眼花,难以招架,必须重新取得控制,魔理沙心想,魔理沙追上了,魔理沙死死抱住了小铃,魔理沙不允许小铃再移动了。
“放开我,我要回家看书!”小铃挣扎着想要拜托魔理沙的熊抱,但魔理沙只是一言不发的紧紧抱住她。
小铃拿出了手里的医学报告,告诉魔理沙自己得了胃癌晚期。只打算在文学中静静的度过剩下的时光。
“我会一直陪你走过剩下所有的时光”,魔理沙说。
我停顿了一下,思考一阵,环顾四周。准备紧接着打开恋对应的那个瓶子,但恋阻止了我,暗示接下来的内容将是剧烈的
“小铃她…”,恋看着我,担心接下来的内容会令我受到一些刺激和冒犯。
“自杀了?”,这一句说出来,我自己却很不舒服,的确,我已经可以非常轻松的说出“自杀”这个词了,这个词在我心目中就像睡眠一样自然的从我脑海里生长出来(有时一天的频率能达到上百次)。但在其他人看来,这个词有一种身体突然裸露在凌厉的寒风中的感觉。
“是的,她看见列车驶过,跳下月台,卧轨而死”,恋摇摇头,“她没有得什么胃癌,魔理沙也没有陪她走过最后的时光,但她似乎被魔理沙的哪句话给刺激到了。”
恋打开了她的瓶子,一五一十在一旁向我解释补充,似乎在担心大好前程的我将会误解自己的生活。这是个不幸,魔理沙的确追上去了,但用的是她拖泥带水的两条腿,而不是速度更快的魔法扫帚,事后她用那根扫帚狠狠的敲自己的脑袋,当晚她梦见小铃的尸体边上围着三只怪物,每一只怪物都脚下踩着钉子,张着血盆大口痛苦的嚎叫。她重新阅读了一遍小铃的“卡夫卡阅读笔记”:
“卡夫卡,我最爱的作家 … 我梦见一个人穿着黑色西装,跟着动感节奏,很有规律的晃动身体,应该是在跳舞,但是我感觉他好像在挣扎,骨头快散架了,他看起来不是自己在跳舞,而是身体被魔鬼牵住了…这是我阅读卡夫卡的小说之后做的梦。卡夫卡的故事很诡异,但并不是表面上幻想的奇异场景,来自某种难以捉摸的,来自深处的诡异,故事里常常充满很现实的小部分,把这些很现实的小部分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卡夫卡式光怪陆离世界”,压抑的、噩梦般的世界。那个削瘦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穿着西装的奥地利男人,不是像其他非现实故事的作家一样,牵着你的手把你领进一个异世界,而是让你站在原地,看看周围熟悉的一切,然后突然把地面全部抽离,你和你所有熟悉的事物全部一起向下坠落。我们明白了“奇异性”拥有变色龙的性质,幻想出来的整个宇宙,如果不能很好的把握虚拟世界的稳定性,就会陷入充满成规俗套的尴尬境地。而现实生活充满难以置信的荒谬和离奇,甚至用任何荒诞和不理性的方式来表现都不会有任何过头。鲁迅对现代人的影响就来自他所展现的现实在百年来反复的出现,看见冷漠的路人就想起鲁迅说杀头,看见指责女性穿着暴露就想起鲁迅的“从露出白胳膊联想到私生子”,看见蛮不讲理、不合逻辑的言论就想起鲁迅的“所以你一定是卖国贼了”。而卡夫卡的幽灵也会出现在所有子女被父母或打或骂的时候选择自杀的新闻,《判决》的故事整体轮廓就是“父亲骂,儿子跳”,而跳楼的子女被人说“太脆弱”的时候,耳畔就不停的想起“父亲骂,儿子跳,父亲骂,儿子跳,父亲骂,儿子跳”… 他在过去会发生,现代在发生,将来也会发生,永不停止,人的宿命。那些因为生了病而被家人嫌弃的可怜人,我们感叹“久病床前无孝子”,又怎会不想起《变形记》呢? —— 本居小铃”
魔理沙揪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小铃很脆弱,就像大浪里的木舟一样随时准备将自己淹没。但她魔理沙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就一点也没有吗。我意识到,魔理沙并不是试图减弱自己的罪恶感,而是反过来试图唤起它,她对自己的冷漠感到渐渐有些恐惧了。她开始试图说服自己,刨析自己观点的种种不恰当之处,“也许”,她开始不断的使用“也许”“我想”“大概”这些词语。人们总是谈论对与错,总是这样,但包装在语言之下的情感给予人的触动,才驱使人去选择他们认为的那个真理。她想象在战争的巨大灾难之中,那个可怜的爱世人的圣徒,儿子因不肯吐露情报而被虐待数小时致死,女儿给敌兵强奸之后又死在了刺刀下。那人即便是个圣徒,也只能发出仇恨的叫喊,只能扭曲敌人的形象,因为再也选择不了其他的心情了,只因人们晓得自己是肉体凡胎,而且别人也是。小铃到底经历过什么让她变得那么脆弱呢,魔理沙发现自己不知道,她一点不知道,甚至连那些轻微的、一闪而过的东西都捕捉不到。她是魔理沙,她从生下来就很坚硬,像老鹰的利爪、狼的尖牙一样坚硬,她有一个喜欢面对风暴的灵魂,她强势、不妥协、支配性的个性,正如她使其魔法那样强烈、迅捷、威猛。她只能用理智去同情小铃,却难以用心去同情,难以用真正的爱去同情。
两组魔理沙的回忆开始让我有点醉醺醺的了,但我不由的产生了再饮几杯魔理沙的欲望,我开始将自己的想象成一位浪漫的拯救者,举着手电筒在时光的隧道里漫游,拯救一个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幽灵。当我的脑袋被其他人的故事给填满的时候,自己的烦恼渐渐的就被挤压到潜意识深处了,我发觉自己常常只有在遗忘中才会得到暂时的解脱。
我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第三组魔理沙的幕布,觉和恋的比较仍将继续下去,她们都与同一个模特合作,魔理沙。
先从标记着恋的魔理沙瓶子开始:
一位名叫河城荷取的科学家在讲座上介绍人脑的结构,她用双手捧起一个人脑,就像捧起了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全部的回忆,全部的信仰,全部的爱恨情仇,全部的幸福与苦痛,都装在一团蜿蜒曲折的肉里。她用刀片切开人脑,产生一个个平整的切片。啊,肉是多么的美丽,坐在后面听课的魔理沙暗自感叹着,这种美丽在我经过肉铺的时候是从未感觉到的,血的美,肉的美。这位科学家切开人脑的动作,人脑那平滑的解剖面,和较深的灰质部分的褶皱,让她联想起了… 她切蘑菇时候的样子,白花花的巨大的蘑菇。
人脑、意识、心灵、感觉、印象、思维,这些简单的词语所蕴藏的东西就像大海一样广阔。魔理沙燃起了对丰富多彩的科学世界的强烈兴趣,那是和魔法完全不同的东西。当然,魔理沙最喜欢的还是魔法,魔法的优点是难以形容的,它并不像河童世界中那些发展成熟的科学那样,已经建立起一个个难以撼动的宏伟建筑,我们被带进那些名胜古迹中参观,每一件瓷器,每一套餐具,每一张桌子上的粉笔都是不容游客移动的,人们所能做的是或带着敬仰之情,或是有完成任务之需要,前往这些地方参观和记录,它们是如此经典,每一个有志向的河童都觉得自己哪怕只要多添上一块砖头,多摆上一张桌子,就值得此生了。但魔法的情形则是自由的沙盒游戏,魔法使可以想象和构筑自己的秩序,可以在这里变动一点,那里变动一点,在这里盖栋楼,在那里修个路,没有一个魔法使的想象和秩序是能够被公认为最好的。
虽然怀着对科学的兴趣,但是将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习惯,依然让魔理沙显得踌躇,魔理沙绝非那种像无头苍蝇一般对着自己的前途到处乱撞找不到出路的人(肯定不是像我一样)。她是悠久的魔法传统的继承人,她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高的魔法造诣,先辈们驯服了野生蘑菇,为她铺平了魔法的道路,正是这种对自身天赋的熟悉,才让魔理沙加倍的关心到魔法,加倍的对魔法感兴趣,对魔法的研究仿佛是个巨大的黑洞,将她一切的时间和经历吞噬、吸收。而科学呢,科学也是如此的浩瀚,但正是由于科学的浩瀚,让魔理沙觉得不值得花许多的时间将科学的一滴水握在手心上。然而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是,科学能否对魔法有用,能否帮助魔法找到一条全新的道路。
“科学是否对魔法有用”,讲座结束后,魔理沙立马上前问了荷取这样一个问题,这是她酝酿了很久的,酝酿了一整个讲座的问题。
“毫无用处”荷取甩出一个回答,扭头就走,不屑一顾,显然是对魔理沙感到不快。
魔理沙站在原地许久,表情有些无能狂怒,自从小铃的事情过后,周围总是笼罩着一层巨大的黑影。
“傲慢,彻底的傲慢”魔理沙愤愤不平的想,“这是属于科学暴发户的傲慢”,她的脑海里快速勾勒出了未来的模样。科学家族的兴起,魔法家族的衰落,一个时代结束了。魔法曾经经历过辉煌,魔法曾经达到顶点,魔法曾经被认为长存不衰,但是魔法要衰落下去了,要在我手里衰落下去了。她,河诚荷取,这个矮蓝胖子,作为科学的代表,嘲笑我魔理沙,作为魔法的代表,但是我必须抗争,必须拿出勇气,我要把魔法扛在肩上,我要穿过这片黑暗。我还要…还要搞科学,尤其是化学,因为化学终将对魔法有用。
魔理沙迅速的购置各种化学物品,将她的雾雨魔法店改造起来。此时这个小屋子正被各种珍贵的科学器皿和擦得发亮的试管所围绕,这个凌乱不堪的小店,一切都是破落的、一切都是脏乱的,但一切也是…美好的,魔理沙穿着白大褂,带着橡胶手套,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首先要改造她的迷你八卦炉,里面要能够安装炸药。科学不是别的,无非就是有秩序的魔法,只需要用固定的公式或者模式将不同的结构组合来组合去。这里有一瓶发烟硝酸,还有一瓶乌洛托品粉末…
魔理沙捧着一堆奇怪的仪器忙碌奔波的样子,足以吸引两个好奇的妖精在雾雨魔法店的门外悄悄观看。他们的热情不是科学的,也不是魔法的,而是关于新鲜事物的。
“新的仪器,新的魔法”,琪露诺感叹道,雾雨魔法店永远使她着迷。
“她玩的好像不是魔法,是化学。你听说过吗,在小作坊里进行化学实验是危险的,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魔理沙曾经对化学有一丁点研究过,我们应该通知一些人,让他们注意到魔理沙在做危险的事情,依我看,她多做一分钟实验就多一分危险。你再看她走路的动作,拿东西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愤怒,就像要把周围的东西全都扭曲了一样,就像刚和人吵过架一样,气呼呼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心境。”大妖精说着,立马拨通了荷取的电话。
“魔理沙在她的雾雨魔法店里做化学实验呢。”
“卧槽… ”,荷取躺在床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发出冷笑,一天的讲座让他疲惫不堪,“她脑袋用铁做的还是屁股用铁做的”
“她打开了一个装着白色液体的瓶子,瓶盖一打开,一团团的白烟就往上冒。”
“啊?”荷取一下子精神抖擞,睡意全无。
“她把那个冒着白烟的液体倒进了装有白色粉末的瓶子里,她把瓶子放在八卦炉上加热,然后液体开始慢慢的浓缩,然后慢慢的凝结成晶体了。”
“八卦炉?我看那玩意儿加热根本不均匀”
“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先保障自己的安全,赶快跑到足够远的地方,然后报警,然后…”
电话那头传来尖锐刺耳的爆炸声响 …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电话被挂断的声音)
河童敏捷的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拨通了报警电话。
恋给了我一份旧报纸,
根据前线记者射命丸文消息:2018年12月26日9时34分,在位于魔法森林的雾雨魔法店里发生了一场爆炸,造成1人重伤,2人死亡。
这份报纸让我心情沉重,仿佛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活下来的那个人是魔理沙,而死去的则是琪露诺和大妖精,毫无疑问,魔理沙不会愿意面对这样的事情,这毫无疑问是她的傲慢、自大、和不谨慎造成的。魔理沙事后立刻被起诉,以非法制造爆炸物和过失致人死亡罪两项罪名。毫无疑问,她犯罪了,她身陷进泥潭之中了,她的脸上写着耻辱两个大字。而荷取将走上证人席,揭露她的愚蠢、鲁莽、自作主张。
我打开了觉的瓶子,想看看魔理沙试图挽回什么东西,或者说,觉打算美化什么东西。
讲座结束了,听众们纷纷离席。
“魔法是否对科学有用?我手里的魔法知识是否能够为科学做一份贡献?”魔理沙态度礼貌的问。
“我没兴趣”河童摆摆手,“我从来不关心科学有什么用,也不关心什么对科学有用。”
“冒昧的问一句,可您是科学家啊,这些难道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吗?”
“我只关心自己的研究项目,我发表的论文,论文的引用量,我能得到的奖项,我拿到的投资,够清楚了吧”
“够清楚了,您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
“魔神过奖了,您也是一位魔法领域的大佬”
魔理沙突然产生了打算出去旅游的想法,她想着,追求和自己的利益渺无相关的东西是一种高尚的情操,总是盯着自己眼前的利益看,往往太容易烦躁、焦虑、苦恼、紧张、偏执,时而做点闲事,换换心情,才能见识到世界的丰富多彩。她订了张机票,找了家旅馆睡了一觉。第二天,她收到了两个爆炸新闻,她的雾雨魔法店被人炸了,琪露诺和大妖精在雾之湖淹死了,多灾多难的一天。
最后一个魔理沙瓶子展示完了,恋向我讲述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向她们姐妹请求帮助的事情。
一个夏天的美丽清晨,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来到了一家新建的游乐园,在那场爆炸之后,魔理沙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又从普通病房进了精神病医院。魔理沙坐在轮椅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后面有一位医护人员推着她进了电梯。她的精神已经失常,现在由八意永琳看护着。在精神病院里,魔理沙驼着背,脑袋耸拉下来,眼珠子大大的睁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似的,但她又显得很呆滞,像死人一样。
古明地觉,一个街头素描艺术家,正在游乐场的一片空旷地区为顾客画素描画像。
“古明地觉小姐…”
“来一张素描吗?只需要十块钱一张”
“好吧…”
爱丽丝找了张树荫下的椅子,坐了下来。觉的第三只眼开始股溜溜的转,迅速捕获了爱丽丝的骨骼结构和肌肉结构,确保面部比例的精确、恰当、完美。她大笔一挥,迅速勾勒出爱丽丝的整个轮廓,爱丽丝的特征在图画中变得越来越鲜明,一个高贵、端庄、精致的美人面庞。
“画的不错”爱丽丝评价说,“就是有点好看过头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的人”古明地觉笑了笑。
“其实我来找你的真正的目的不是关于形象的画,是关于记忆的画”
“好了,我明白了”
“还有你的妹妹,我希望她也能来”
就这样,觉和恋赶到了魔理沙所在的精神病院里,和八意永琳一起商讨魔理沙的治疗方案。而铃仙则在检查魔理沙还有多少认知能力。
“我是个马戏团的小丑,在家里安装炸药,快跑,快跑,因为我是小偷和强盗”,魔理沙又喊又叫。
铃仙在魔理沙惊恐的脸上给了怜悯的一吻。
“魔理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可我是个罪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烂人,已经烂透了,彻底烂透了,”
“魔理沙,你只是一个有优点、有缺点、有长处、有短处的,普通的人,完整的人罢了。”
“我看见… 无数的手指在指着我,无数张小脸在朝着我大笑,我害死了妖精,我杀了他们,那两个孩子… ”
“魔理沙,你是个好人,瞧,你被无罪释放了,这只是一起意外,更何况,你也是受害者。”
铃仙给打着寒战、瑟瑟发抖的魔理沙来了一个拥抱。
“铃仙,我的身上发霉了”
“魔理沙,你好的很,你的身上没有发霉”
“铃仙,我的脑子里面 … 气了水泡,就像把泡泡糖吹的很大的那种水泡,然后砰的一声,爆炸了,我的脑袋被炸糊了,我的脑骨好像碎了…”
“魔理沙,你很健康,不用担心,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不 … 我不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在这里,浪费掉自己所有的时间”
“魔理沙,你没有浪费任何时间,这是个好地方,你能来这里是幸运的,你瞧,铃仙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八意永琳从门口走了进来。
说到这里,恋给我看了一份报告。
“经过魔理沙的亲属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的同意,为了治疗可怜的魔理沙的精神崩溃,永远亭将和古明地觉小姐合作,利用最先进的临床医学手段“记忆清创手术”,以觉作为实验组(经过清创的记忆,弥补创伤部分),恋作为对照组(负责按照原样还原那几个场景)。最终,手术的目的是将那部分更积极的记忆移植到魔理沙的大脑里,来替代那些恶魔般的消极记忆。可怜的魔理沙将可以相信,她当天成功保障了小铃的安全,半年后她在魔理沙的记忆里因癌症照常去世,那将是老天爷的责任,它不懂得怜悯世人。魔理沙将可以相信她出门旅游,在事件之外,而琪露诺和大妖精在湖中被淹死,生活充满苦难,天有不测风云。开颅手术进行的很成功,魔理沙的精神状况开始一点点恢复了。经过双方的同意,为了防止魔理沙重新看到自己真实的记忆,唤起当时所产生的各种消极的、适应力差的情感和疾病思维。在魔理沙出院前,所有古明地恋所记录的瓶子都需要销毁(在今天之前)”
原来恋今天就要销毁她的作品。
恋接着说,“虽然我将要销毁我的作品,但最大的安慰,莫过于我没有忘记和我最好的朋友分享、交流这些作品,这是我最大的荣幸,堇子”,恋看着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起送走这些倒霉的作品”
销毁的方式倒也简单,我们将那些标记着恋的魔理沙瓶子全都分别拿了出来,打开厕所的门,把里面的液体倒进抽水马桶里冲掉,仿佛是要把一份完整真实的魔理沙赠送给下水道里的老鼠们。恋先是倒掉了一瓶在寺子屋上课的魔理沙,完成这样一只记忆瓶子需要多少时间呢?少则数周,多则数月。如果我是恋,恐怕会像被剜去心脏一样难受。但是恋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痛苦,带着流芳百世的平静。紧接着,恋倒掉了一瓶没有用扫帚追赶上小铃的魔理沙,我站在一旁祷告,“愿灵魂安息吧”,像是在为瓶子进行一场悲壮的追悼仪式。再然后,恋准备倒掉那个相当不谨慎的制造炸弹的魔理沙,我看着恋…
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往回一看,吃惊的目瞪口呆,像只被猎枪惊吓到的小鸟一样一头栽到了马桶上,那人看着我惊讶的表情表情笑得前仰后合。我看着她的模样,黑色的衣服,巨大的黑帽子,金黄色的长发,一侧的麻花辫,没错,是雾雨魔理沙,她居然来了,而我们如今就在销毁她那些关于过去的真实的记忆。而此时恋冲上前去挡在了我和魔理沙的中间,想要保护我不受魔理沙的伤害。
但是魔理沙依然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我没有敌意,不会阻止你们的,我尊重爱丽丝的选择,我感谢你们”,魔理沙做了两口深呼吸,仿佛要把控制不住的大笑吸进肚子里去。“我出院了,所有人和我说话的时候都紧张兮兮的,他们是有事情瞒着我的,害怕一不小心就吐了出来。”
“你们聊的所有东西,我都在一旁偷偷的听”,魔理沙一边笑一边伸出两只手,“我很清楚,我充分的意识到了解这些记忆的真相会让我痛苦,但这是我的本能,像猫捉老鼠一样,我本能的对真理感到饥饿,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偷听。”
魔理沙看着忧心忡忡的我,又看着快要昏厥的恋,打算试图说两句话来安慰我们:“我会假装忘记这些事情的,我不会让他们担忧的,更何况,我的两只耳朵捕捉到的只是被稀释、不再猛烈的的信息,相同的痛苦已经不会渗透进我的头脑里了,像时间早就消解了一切,就像过去了一百年。”
魔理沙示意我们继续执行工作。
恋倒掉了那个相当不谨慎的制造炸弹的魔理沙。
魔理沙接着说“我依然应当记得我伤害过的人,我犯下过失,我是有责任的,但是我接受了自己,也摆脱了痛苦的纠葛。我为我做过的事情负责,但我也将同样勇敢的、积极的面对生活,我将为所有妖精们劳动,也将为铃奈俺整理书房。我将重新站起来,我将承担一切。但我将同样保持健康和完整。”
魔理沙打开她的包,拿出了她的吉他,叮叮咚咚的弹了起来,曲调动听、悠扬、忧伤,她低声唱起了Elliott Smith的Between The Bars,
Drink up, baby, stay up all night
喝酒吧,宝贝,熬个通宵
With the things you could do, you won’t but you might
同那些你过去也许能,却再不会做的事
The potential you’ll be that you’ll never see
你永不会发现的潜在未来
The promises you’ll only make
以及你只能承诺的承诺
Drink up with me now and forget all about the pressure of days
和我一起喝吧,然后忘记时间的压力
Do what i say and i’ll make you okay and drive them away
按照我说的做,我会让你好起来,并赶走那些
The images stuck in your head
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People you’ve been before that you don’t want around anymore
你不再想见到的,自己曾经的面孔
That push and shove and won’t bend to your will
它们推搡着你,不被你控制
I’ll keep them still
我会让它们安静
Drink up, baby, look at the stars, i’ll kiss you again
喝酒吧,宝贝,看看星星们,我要再吻你一次
Between the bars where i’m seeing you
在我正注视着你的,酒吧之间
There with your hands in the air waiting to finally be caught
你的手仍悬在空中,等着最终被握住
Drink up one more time and i’ll make you mine
再喝一杯吧,我将让你属于我
Keep you apart deep in my heart separate from the rest
独一无二,于我心深处,隔开剩余所有
Where i like you the best
在那里,我最喜欢你
And keep the things you forgot
也保存着你遗忘了的事
The people you’ve been before that you don’t want around anymore
你不再想见到的,自己曾经的面孔
That push and shove and won’t bend to your will
它们推搡着你,不被你控制
I’ll keep them still
我会让它们安静
我的回忆在魔理沙的吉他声中结束,魔理沙回到了幻想乡,恋结束了她的旅行回到了地灵殿,她早已不再自我封闭,变得热情开朗起来,她交到了许多新朋友,我们的通信也随着时间渐渐减少了。而我的精神状态在成年后又反复恶化了几次,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医护人员拿来一杯水和两粒药片,堇子没有去问这个药的名字就把药吞了下去,这种药呈现出显著的镇静效果,就好像机器人被拔了电源一样即将轰然倒地,堇子爬上了床,强烈的一阵阵的睡意让她直伸懒腰,侵袭而来的困倦好像在悄悄的说“就这样吧”。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乐园,梦见了恋,她的画展,她的画廊,她的画布,她的肖像画。灵魂的形象,它的震撼,它的幽暗,它的复杂,它的狂热,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