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当城管的那段时间里,我曾见过这样一个乞丐,他的头骨有个严重的凹陷,凹陷处上有个巨大的伤口,那伤口着实令人害怕。他的头骨畸形扭曲了他的五官,使其相貌丑陋。看到他的人常常先是害怕,而后感到同情。他平时出没在繁华之处,在人来人往的大城市商业街上,因为在那里乞讨收益最高。行乞需要行政许可,也就是行乞证书,他巨大的畸形可以让他得到这个许可,这样他就拥有了合法乞讨的机会,他平时把行乞证和残疾证摆在一起。他是个职业乞丐,但又确实是个残疾人,他的头骨和面部畸形都是天生的,但是头上的伤口、头发上蠕动的虱子、身上的疮口和破旧的衣物,这些都是化妆的,他是个职业乞丐。
由于民愤的长期影响,城管事实上管不了任何东西,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拍摄一个视频来证明我对他进行了某种帮助和劝阻,比如他可以到救助站去接受帮助,并且职业乞丐事实上处于灰色地带这一事实,虽然乞讨是合法的,但是他得到的收入太多了,要远远超过一个处于凄惨境况的乞讨人员的一般所得,所以未来的某种形势改变很可能会剥夺他继续乞讨的机会。这种拍摄视频的活动很形式化,我每天都需要占用他一些时间来滔滔不绝的完成我的那段废话,他也表示理解,因为都是讨生活的,当然他不可能去救助站,因为他的收入比别的乞丐要高多了,他没有理由放弃这一好机会跑到一个监狱一样的地方去,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回家,老家的村里没有什么好的。随着我对他的渐渐熟悉,通过大量的交流和闲谈我也了解了关于他的很多东西,在一两个星期之后,他出于职业上的需要而转移到了其他的地点。
他的头骨和脸部畸形堪称一种生理学奇迹,对他的健康和智力的影响很有限,但是仍然不失为一种严重的形象缺陷。他之所以成为乞丐是因为他对这一缺陷感到痛苦,他曾经做过很多普通职业,比如建筑工人和三轮车夫,他必须戴上帽子和口罩以免恐吓到乘客,但是他对他的缺陷使其生活和人格都低人一等的事实感到痛恨,因为人们总是以奇怪的眼神去看他。他小学的时候经常受到欺凌,班上的男同学架住他让他挣脱不能,把他拖过去吓唬班上的其他女同学,女同学看见他就面露恐惧并且四处逃窜,而男同学哈哈大笑,并且因自己有勇气绑架怪物而感到自豪。这一恶心的回忆成为了他仇视社会的理由,况且很少有人会对这种人产生任何的真感情。于是他索性成为了一个乞丐,将自己的生理缺陷暴露并且放大,在人最多的场合将此完全呈现在公共的视线上,只有当他躺在街上并且将自己凄惨的身体展示出来的时候,这幅怪象不再显得可怖突兀,而是显示出意义并且很快被人所理解——这是一个可怜人。他获得的收入大大提升,他的缺陷被转变成了一种馈赠,他的残疾被转变成了一种擅长。他总是能在乞丐竞争中取得优势地位,因为他本来的身体特征让他看上去比别人更惨。
他的性格中带有很多愤世嫉俗的成分,乞丐给人的印象是懒惰、不事劳动、寄生虫、骗子、社会败类,事实上,许多人仇恨这个社会,于是他们主动变成社会所仇恨的样子来仇恨这个社会,他非常自嘲的说“我是一个怪物,即便我不做乞丐我依然是一个怪物,鄙夷的目光只是跟随着我被带到任何地方,我逃不出来了,我欣然接受了。既然人们总是嘲笑我是个怪物,那么我就利用这个挣点钱。”“做了正事有什么用呢?做了正事不也是一条烂命过苦日子,一条烂命,最后得一身烂病,烂死啦!趁着人还健康,身体问题还没有严重化的时候,多弄点钱有啥不好的呢?”他脑袋偏激,却不是不可理解,其实就是这个社会很烂,人心很烂,他跟着一起烂,情况反而就变好了,这是人之常情,本来像他那样的人,当一辈子老实人也没有什么出路。一个人在某一种境况中被嘲笑为怪物,也可以在另一种境况中成为一个凄惨、可怜、令人顿时心生同情的人,重要的是他有能力制造这种氛围,并且间接的操纵他人的同情心,他精于化妆技术和文学修辞,明白怎样做才能让自己显得可怜,让别人在情感上感到自己可怜,所以他是一个专业的乞丐。
我试图奉劝他,你的乞讨职业始终依靠着某种薄弱的东西而存在,这种薄弱的东西就是人的善意。如果你早已经是一个有钱的乞丐,你可以回老家置办房产,成为一个体面的小康人,可以做一些有道德的事情了,你身上的钱也可以帮助你得到一个老婆。从事白色的行业好过灰色的行业,如果将来形势有变化,现在媒体越来越发达,有人检举你诈骗,如果罪名定下了,你的资产会被没收,到时莫要悔恨,你做的事情算不算诈骗,本质上就是一纸政策的事情。他离开前说他会慎重的考虑我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