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dbook of Cognition and Emotion(Robinson, Watkins, & Harmon-Jones, 2013)谈论了认知和情感之间的关系,并且谈论了一些认知和情感之间的关系如何和抗抑郁(以及其他常见的精神疾病,例如焦虑、躁郁)有关。这基本上是认知主义著作,认知主义是心理疗法的流行范式,它强调认知在塑造我们情绪方面的关键作用。这一学派认为,我们的思想、信念和态度–通常以陈述句的形式出现–对我们的情绪状态有着直接的因果影响。事实上,认知行为疗法作为最有实证依据的心理疗法之一,其核心前提就是通过改变功能失调的想法来改变痛苦的情绪。然而,我的观点与这一既定信念有些出入。虽然我承认认知对情绪有着深远的影响,但我认为,并非所有用陈述句包装的东西本质上都是认知性的。从本质上讲,语言作为表达认知的主要工具,其使用并不一定等同于认知过程。因此我认为这本书最好理解为关于“思维习惯”如何对情感产生影响的一系列研究和论述。
某些思维模式可以被称为“习惯”,因为我们的意识常常被自动发生的想法所支配,这些想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几乎不会注意到它们。我们可能每天都食用某些有一定致癌风险的食物,却忽略了它们对健康的潜在风险。同样,我们有时会忽略自动思维模式带来的潜在危害,却没有意识到这些模式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心理健康问题。现列举一些基本的认知行为,以及与此相关的习惯如何影响情绪,用作抛砖引玉:
选择性注意
选择性注意–一种认知过程,使我们能够专注于环境中的特定元素,同时过滤掉其他元素–在塑造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选择性注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认知行为,但深刻的影响着我们的情绪反应,并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
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指出,范式通过选择性注意来处理复杂的自然世界,通过有选择地关注某些自然现象,科学范式简化了客观世界错综复杂的织锦,使其与范式的概念盒子保持一致。艺术,比如文学,也表现出选择性注意,例如,意识流运动将文字注意力的焦点从客观世界转移到意识世界—— 心灵的内在运作。
维特根斯坦的“鸭兔错觉”也是选择性注意的一个例子,鸭兔错觉是一种既可被视为兔子也可被视为鸭子的图像。维特根斯坦用这幅图展示了看待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方式。根据不同的观察方式,你可以看到一只鸭子或一只兔子,但不能同时看到两只鸭子或两只兔子。他认为,这种知觉的转变并不涉及外部世界的变化,而是我们 “看 “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大脑会选择性地专注于与鸭子或兔子相对应的某些元素,而忽略其他元素,因此很难同时看到两种解释。这种错觉进一步说明,我们的感知不仅取决于感官输入,还取决于我们如何选择我们所关注的事物,从而进行感知。
选择性注意引导着我们的日常经历和选择。从浏览互联网上的内容,到在繁忙的环境中辨别视听信息,甚至到解析脑海中的思绪,我们都在不断地根据自己的注意力过滤信息。了解并控制这一自动过程可以极大地影响我们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健康。
选择性注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个体差异的影响。这些差异源于多种因素,包括过去的经历、个性、兴趣、信仰、社交圈、个人习惯和风格,以及信息茧房。尽管存在这些差异,但选择性注意的运作方式往往存在某些共性。其中一个共同特点是,对于多数人来说,与认知信息或事实信息相比,人们对情感信息或情绪信息更为敏感。例如数学课堂上常见的情景。当老师讲到复杂的方程和公式时,学生的注意力可能会分散,而这些都是认知性的内容。然而,如果同一位教师在授课过程中穿插一些有趣的轶事、笑话或八卦新闻,这些都带有情感色彩,就会立即吸引学生更多的注意力。
抑郁症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精神疾病,其特征通常是选择性注意模式的显著改变,导致对负面刺激的专注。抑郁症患者往往会过滤掉他们经历中积极和中性的方面,而主要关注消极。这种现象延伸到他们对事件的感知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负面事件上,且对正面事件倾注较少的注意力。同样,有偏差的选择性注意力也表现在对过去事件的回忆上。抑郁症患者往往表现出选择性回忆负面记忆的明显倾向,他们关注消极记忆的倾向导致他们大量保留消极记忆,而遗忘过去的积极记忆。
与抑郁症和边缘型人格障碍等精神疾病作斗争的人往往倾向于将注意力狭隘地集中在与自身尊严和价值有关的消极方面。这种狭隘的关注会导致不同的情绪反应–抑郁症患者常常陷入绝望,而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则可能表现出强烈的愤怒和攻击性。缓解这些挑战的一个建议方法是扩大注意力的范围,这一过程包括五个关键的转变。 首先,从关注自我转向关注外部,将注意力从消极的自我认识转移到外部世界。第二步是将注意力从消极方面转移到更积极的方面,培养更乐观的视角。第三步是将注意力从评判心态转移到悬置评判的心态,促进对经验的接受,而不是将其分为 “好 “或 “坏”。第四个阶段要求扩大关注焦点,而不是狭隘地纠缠于某个狭小的问题。最后,将注意力从过去的经历或未来的焦虑转移到当下。通过这些转变,我们相信可以扩大注意力的容量,并采用更适应的方式来处理个人经历,从而改善心理健康状况。
抑郁症往往会扭曲人们对成功的感知,导致人们的注意力偏向于取得重大成就,而忽视生活中微小但有意义的乐趣。例如,抑郁症患者可能会选择性地关注人生的重要里程碑,如获得完美的恋爱关系、顶级的学术荣誉或显赫的工作职位,而对微风拂面或阳光温暖的感觉等简单的快乐变得麻木不仁。对重要回报的迫切渴望会导致想象被放大,与陌生人的短暂邂逅可能会唤起浪漫和婚姻幻想,即使这些幻想完全不切实际。无法实现这种宏大的期望会引发强烈的失落感,加剧对社会交往的恐惧,进一步加重抑郁症状。想想一个患有抑郁症的高中生,他梦想着考入清华大学这样的名校,但却无法从日常的学习任务(如解决数学问题)中获得乐趣。在这种情况下,学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巨大的回报上,而忽略了学习带来的较小但有价值的回报。这种与即时满足感的脱节可能会导致学业崩溃,因为缺乏多巴胺释放的学习会变得单调乏味,毫无乐趣可言。这种模式在抑郁症患者中很常见,可以被称为 “舍小取大”。它凸显了抑郁症患者往往更看重宏伟的、往往是不切实际的成就,从而忽视了简单的日常乐趣,而这些乐趣正是生活的乐趣和成就感所在。这种思维习惯如果不加以控制,会加剧抑郁症状的严重性和持续性。
我们的社会经常鼓励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特定的世俗目标上,无论是情感、学业还是与事业相关的目标。我们被教导将所有的行动和行为都视为以目标为导向,导致我们将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这些目标上。这种注意力习惯容易导致适应不良,导致我们忽视这些世俗目标之外的更广阔的世界。我们应该训练一种存在和体验的状态——将注意力适应良好的分布于目标之外的世界上——包括实现目标的过程本身、目标之外的休闲、以及偶然得来的新奇和快乐,从执着追求的强烈目标中解放出来,否则你的注意力甚至不会停留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上,导致了更加难以实现目标。
由于选择性注意明显容易受到意志的干扰,而且其范围广大,可能性无限,因此我认为其地位举足轻重。虽然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意志的概念可能本质上并不存在。但是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总有一些东西比另一些东西更受意志控制,例如我们可以直接自主控制手的运动,但我们无法像手部运动那样直接自主地控制心跳。如果我们能找到有效改变功能不良的注意力偏差的方法,就有可能显著降低精神症状的破坏性。
当我们从消极对象中需要转移注意力时,最好的办法不是单纯的要求自己不要去想消极的方面,而是通过转移 —— 专注于其他的任务或想法来转移注意力。只有通过转移才能成功抑制不想要的负面记忆的再次出现。通过提供另一个关注点,个人的注意力被占用,从而降低了负面想法浮现的概率。将注意力从消极的自我认知中转移出来的最佳方法可能不是明确地试图忘记它们,而是将注意力转向更具建设性或中性的刺激。
隐喻
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隐喻在认知和情感过程中的重要性。隐喻深深扎根于我们的语言系统,渗透到我们的意识和情感中。它们不仅仅是诗歌或文学的手段,而是标准语言的组成部分。例如,清洁与道德的隐喻联系,反之,肮脏与不道德的隐喻联系。
隐喻的力量不仅限于其描述能力,它还能以深刻的方式影响我们的情感。一个突出的历史例子是,在极端饥荒时期,人们将人类比喻为 “两脚羊”。这一隐喻具有心理功能,缓解了与食人行为相关的道德困扰。它说明了隐喻性语言是如何被用来调解情绪困扰的。
文化映射(Cultural mappings)及其通过隐喻的表现形式对我们如何感知和体验情绪有着深远的影响。例如,如果一种文化语言系统将愤怒与热相关联(我怒火中烧),那么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的人在愤怒时就更有可能感知到热的感觉。这些联想并非与生俱来地刻印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中,而是我们的文化构建并灌输给我们的特定隐喻映射的结果。又例如,在那些将清洁或贞洁与性纯洁联系在一起的社会中,性侵犯的受害者可能会一直与 “肮脏 “的感觉作斗争。这种情绪负担可能会驱使他们大幅增加洗澡次数或其他清洁习惯。
阐释
我们经验这个世界的过程就是我们不断阐释我们所遇到的事件和情况的过程。例如,在工作中收到一份糟糕的绩效评估。这可以被阐释为是一次失败和对自身价值的彻底否定,但它也为可以被阐释为一次宝贵的成长和学习机会,而不是一次失败。这种视角的转变代表了一种适应良好的阐释习惯,对我们的情绪状态和自我认知产生了积极影响。 事实上,我们对周围世界的阐释无处不在。我们并不是直接体验世界,而是通过我们对世界的解释来体验世界。因此,很显然,我们的解释习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体验质量。 然而,并非所有的解释习惯都同样有益。在抑郁症的情况下,个人往往会养成不良的解释习惯,尤其是在自我价值和尊严方面。这些习惯使他们倾向于对自己的经历进行消极的解释,从而加剧了他们的抑郁症状。
从本质上讲,“适应良好”和 “适应不良”这两个标签是悬置伦理和意识形态等其他判断形式的 “技术概念”。它们仅仅表示一种解释习惯是促进还是阻碍情绪健康和有效运作。然而,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所有适应良好的习惯在伦理或意识形态上都是值得称赞的。例如,永远将一切负面经历阐释为他人的过错可能会维护自己的自尊,从而显得适应良好。然而,这在伦理上并见得完全可取。同样,种族主义或性别歧视等意识形态(将一切负面经历阐释为对立种族、性别的过错,将一切正面经历阐释为自身种族、性别的优越)可能会给某些人带来优越感,尽管这些阐释习惯在意识形态上是不可取的。因此,在我们的解释习惯中,必须认识到来自纯粹技术概念的适应良好和适应不良与更广泛的伦理和意识形态因素之间的区别。
患有某些精神疾病(如抑郁症或焦虑症)的人通常会出现消极的解释习惯,这意味着他们更有可能将模棱两可的信息或情况解释为消极的或具有威胁性的。例如,考虑这样一个场景:你给朋友发送了一条短信,但他们没有立即回复。如果你有消极的解释偏差,你可能会立即得出结论,你的朋友不理你了或者对你生气了,而实际上,他们可能只是在忙或者还没有看到你的信息。与此相反,积极的解释习惯会让你在同样的情景中得出中性或积极的结论–也许你的朋友只是现在很忙或没有看到信息。
我们解释自己经历的方式会极大地影响我们的感受和行为,消极的解读往往会贬低我们自己或我们的成就,并可能导致我们感到自己的不足或绝望。例如,将阅读一本简单的基础入门书解释为反映了自己的 “菜鸟”或 “低智商 “就是一种消极的解释,反之,积极的解释则将同样的情况视为“还有更多的未知等待我去探索”,就像这些游戏玩家会喜欢这样的想法:能够完全忘记他们的游戏,然后重新发现它,重温探索和发现的快感。就这本简单的书而言,一种积极的解释是,将未掌握的基本内容视为有待探索的令人兴奋的新游戏关卡,将 “无知 “定位为新冒险的起点,而不是缺陷。浩瀚的知识成为前方的开放世界,充满了探索和进步的无限机会。
适应不良的阐释习惯和选择性注意习惯可以原本微小的负面事件演变成重大的情绪动荡。人们可能会以一种不适应的方式来解释这些小事件。例如,他们可能会将情况灾难化,将其解释为远比客观情况更糟糕的灾难。此外,他们可能会把事件完全归咎于自己的缺陷,从而强化负面的自我形象。这种适应不良的注意力习惯和适应不良的阐释习惯会造成负面情绪的反馈循环。随着这些负面情绪的恶性循环的加重,患者可能会采取冲动的行为。
诠释或重新诠释的过程可以是多角度和多方面的。有些情况其肯定有一部分消极的层面,这是不可改的,比如与好友严重失和,导致绝交。然而,我们解释的范围不仅仅是在于情况本身的改变,也可以是对情况的界定。(1) 首先,事件是你自己的问题,还是主要是你朋友的问题?如果问题主要出在你的朋友身上,那么你的解释就已经是积极的了。(2) 但是,如果不和确实是你自己的问题,那么值得一问的是:这件事是否决定了你?你是否准备承认它并努力自我完善?如果这件事并没有完全决定你的性格,而且你也表示愿意弥补,那么负面的经历就可以重新积极地看待。通过从这一事件中吸取教训,总结出自我完善的经验,一个看似负面的事件就会被重新诠释为一个有助于个人成长的有意义的经历。
阐释既可能是显而易见的,也可能潜藏在潜意识深处,往往不被察觉。治疗和缓解情绪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辨别和捕捉这些阐释。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不要忽视或忽略我们意识中最明显、甚至最粗糙或最简单的层面。由于与生俱来的保护自尊的防御机制,人们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回避这些方面。耐人寻味的是,我们的想法和感受往往比我们愿意承认的更表层。你是否感受到周围人对你的厌恶?你经历过尴尬或丢面子的痛苦吗?你是否对自己的长相或身高怀有不安全感?重要的是,要承认这些反思是真实自我的一部分,无论其看起来是不是肤浅?毕竟,自我实现是一个旅程,需要穿越我们意识的深渊和浅滩。
细节度
与抑郁风险密切相关的一种认知倾向是 “低细节思维”,其特点是思维模式笼统,而不是具体、注重细节。测试一种认知倾向是否是“低细节的”,可以用 “不过 “或 “无非就是”测试来说明。例如,如果我们说 “披萨只不过是一个大饼,上面放了一些肉”,或者 “寿司无非就是米饭上放一块鱼肉”,这表明思维的细节水平较低。相比之下,高细节思考者可能会就寿司提出一系列深入的问题,如寿司的正宗性、口味、成本、在日本的文化意义、历史、寿司餐厅的盈利能力、吃寿司的个人经历、寿司店的氛围以及店员的特点等,从而揭示出一种更加细节化的思考方法。
易患抑郁症的人往往偏向于这种低细节思维,尤其是在自我认知和理解他人方面。他们常常把人,包括他们自己,简化为过于简单的、单一维度的标签,而忽略了个人的丰富复杂性。例如,认为 “我长得这么丑这么胖–我完全是个垃圾 “(人全部的价值无非在其外在形象)或 “我考试成绩很差–我完全是个垃圾”(人全部的价值无非在其学业成就)或“我收入这么低——我完全是个垃圾(人全部的价值无非在其财富水平)”,就说明了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诚然这个时代依然有着恶劣的人类状况,充满精神贫瘠、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歧视横行,热衷于划分高低贵贱,某种程度上越来越鼓励蔑视人的一切细节,鼓励人采取低细节的方式,将人完全简化为某种东西(学历、收入、相貌),这与社会上接近 10% 的抑郁症发病率相吻合。因此,促进高细节思维和重视个人的复杂性可以被视为降低抑郁风险的重要方法。
一致性
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抑郁状态长期存在的风险,保持和谐的认知一致性至关重要。我们需要积极寻找并解决各种思维过程中的不和谐和矛盾之处,以及心理习惯与现实生活环境之间的不协调之处。通过识别和解决这些差异,我们可以促进更健康的思维模式,并有可能减轻抑郁症状。
例如,考虑一个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思维习惯的人:(a) 目标 A 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能实现它,我就一文不值;(b) 由于缺乏耐心、倾向于拖延、不愿付出努力、喜欢立即得到满足,我没有能力实现目标 A。这些不同的思维习惯造成了一种内在冲突,即一个人的高价值目标与其行为倾向不一致。这种认知失调可能导致压力、自我贬低,最终导致抑郁状态。
再举例说明,假设一个人生活贫困,并坚信 “穷人不配拥有尊严”。这种思维习惯与他们的现状直接冲突,导致他们产生自我贬低的心态,从而助长抑郁情绪。相反,如果这个人采取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一致的信念,即主张无论经济状况如何,所有人都有尊严和价值,他们可能会经历更少的内心冲突。这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更能适应环境的价值体系,从而减少抑郁症状出现的可能性。
References
Robinson, M. D., Watkins, E. R., & Harmon-Jones, E. (2013). Handbook
of cognition and emotion. Guilford Press.